今天，是妹妹離開這個世界的第23個年頭。

　　23年前的6月3日上午，住在醫(yī)院里已經(jīng)幾天滴水未沾的妹妹突然來了精神，讓我們?nèi)ソ雍⒆涌纯矗t(yī)學(xué)常識告訴我們，這是回光反照，一刻都沒耽擱，趕快打電話讓家人把她五歲多的兒子送過來。時間飛逝，一個多小時以后，孩子還沒有到，妹妹眼睛里的亮光開始暗淡了。為了讓妹妹多堅持一會兒，也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，我們輪番和她說話，但是她理都不理。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門口。孩子到了，妹妹強打精神和孩子說了幾句話后，眼光就開始迷茫了，即便如此，她還是一次又一次的頑強將眼光聚向在旁邊玩耍的兒子，但是每次盯看的時間越來越短，間隔越來越長，漸漸地妹妹的眼光遠離了兒子，漸漸地妹妹進入了昏迷狀態(tài)，再也沒有醒過來。

　　記得就在這最后時刻來臨的前幾天，妹妹可能就預(yù)感到自己要不行了。那天，我去醫(yī)院看她，她讓我給妹夫打電話，帶孩子來醫(yī)院，她要看看孩子。癌癥復(fù)發(fā)之后，妹妹的身體十分虛弱，人也越來越瘦，只剩下皮包骨頭了，十分可憐?？赡苁遣〉锰昧?，她的精神狀態(tài)始終不好，連說話都費勁。我去醫(yī)院看她的時候，她雖然是強打精神和我講話，可也總是話不多。但是，當妹夫把孩子帶到她面前的時候，妹妹似乎變了一個人，和孩子有說有笑，開心的逗著孩子玩。說實話，我當時還真有些嫉妒，還是跟兒子親啊。現(xiàn)在想來，妹妹是把她生命中最后的一點氣力，都留給了她的心肝寶貝，留給了她萬分牽掛的兒子。

　　6月3日，醫(yī)生告訴我們，妹妹快不行了，可能過不了今晚。于是，那天晚上，我和愛人、妹夫，還有一個關(guān)系非常好的老鄉(xiāng)，一起守在福壽嶺首鋼醫(yī)院的病房里。此時的妹妹已經(jīng)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，病痛的折磨她已經(jīng)感覺不到了。她安詳?shù)?，一動不動的躺在那里，死神正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?/p>

　　午夜過了不久，我出去上廁所，解了個小便?；貋?，她們告訴我，妹妹已經(jīng)走了，離開了這個她深深眷戀的世界。病房里還有其他的病人，所以我們必須強忍悲痛，不能哭出聲來。

　　北京的六月，天氣漸熱，福壽嶺首鋼醫(yī)院（工人療養(yǎng)院）沒有太平間，也沒有冷凍設(shè)備，上午聯(lián)系火葬場，通知妹妹的單位，一通忙亂，遺體當天下午就火化了。妹妹的骨灰盒是我選的，火葬廠里的骨灰盒品種不少，價格相差懸殊。當時有人對我說，就這一回了，選個好點的吧?？晌蚁耄妹靡呀?jīng)走了，妹夫還要接著過日子，大家都不富裕，能省就省點吧。于是，選了一個很便宜的骨灰盒，作為妹妹最終的居所。

　　1990年的6月4日，是個敏感的日子。LD上午采購喪事的必須用品時，順便去花店買了一束為妹妹送行的鮮花，在乘地鐵去八寶山的時候，還遭到了警察的盤問。好在說明情況后，沒有遇到其他的麻煩。

　　從火葬廠回到家，沒人了，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。止不住的悲聲，止不住的痛，LD怕我哭出個好歹，不停的在旁邊勸解著。

　　妹妹是78年接我父親的班從張家口來到北京的。妹妹剛到北京的時候，工資很少，學(xué)徒工，一個月16塊錢吧。錢少，她過的格外的儉省。后來聽她的同事們說，妹妹很少吃菜，經(jīng)常是饅頭、窩頭就咸菜。她們經(jīng)常勸她，讓她吃得好點，但她實在是舍不得。

　　我79年考上大學(xué)，比妹妹晚來北京一年。我乘火車來北京報到的時候，妹妹專門請假在火車站接我。

　　我到北京的那年，她的工資應(yīng)該是漲了兩塊，但她依然過得是那么的清苦。那時，我隔幾周會去看她一次。盡管她自己舍不得吃菜，可是只要我去了，她每次都會買幾個好菜回來。我雖然覺得有些于心不忍，可又一想，借此機會，也讓妹妹改善一下生活吧。

　　妹妹從來都是苦自己，而對別人都是很大方。同時，妹妹也十分的善解人意，所以，無論是上學(xué)，還是上班，她身邊都有一群的朋友。我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分配到部委，一直住集體宿舍，早中晚飯都是在部里食堂解決的。那時候我還沒有交朋友，一個人孤孤單單，同時，又經(jīng)常處在病痛之中。此時，比我小4歲的妹妹剛剛結(jié)婚，可是到了休息日，她常常帶著我喜歡吃的蔬菜水果來看我，做頓家常飯給我吃，然后匆匆忙忙趕回去陪老公。

　　88年初，我正在北京市中醫(yī)院住院，妹妹有一次來看我時說，洗澡時發(fā)現(xiàn)乳房上有個硬塊，讓師傅看了，師傅讓她快去看醫(yī)生。當時對乳腺癌我沒有什么了解，但直覺告訴我，不好！我讓她快去看病。她走后，平常很少流淚的我，再也抑制不住的落淚了。冥冥之中我祈禱，上天不要讓我失去這個妹妹。沒多久，妹妹的檢查結(jié)果出來了，乳腺癌。很快她在首鋼醫(yī)院做了手術(shù)。到我現(xiàn)在也說不清，是不是當時首鋼醫(yī)院的手術(shù)做得是不是徹底，反正一年后，妹妹的癌癥復(fù)發(fā)，很快就骨轉(zhuǎn)移了。事后有人對我說，如果當初找個好點的醫(yī)院，妹妹的情況可能會好些，至少不會這么快就走了。也許吧，當時一者我對乳腺癌的了解甚少，二者我住在醫(yī)院里，天天發(fā)高燒，自顧不暇，雖然有心管妹妹事兒，但根本無力，只能全憑妹夫處置。

　　妹妹過世不久，妹夫就開始找對象。當時我身邊有不少人都覺得，妹夫有些不像話。可是我覺得妹妹已經(jīng)走了，妹夫終歸要開始他新的生活，現(xiàn)在只不過是開始的早了一些而已。因此對妹夫?qū)ふ倚碌纳?，我們并不反對。妹夫的女朋友談得差不多了，我把他們兩人請到家里來吃飯。我的想法是，一來妹妹雖然不在了，但是孩子還在，妹夫還在，我們還是一家人；二來拜托一下即將成為孩子繼母的“妹妹”，希望她能好好照顧孩子。

　　妹妹逝后，與妹夫和他的新夫人繼續(xù)修好，算是我的一廂情愿吧。當時，我寄希望于，將來一廂情愿能變?yōu)閮蓭樵?，都是為了妹妹留下孩子別受委屈。然而，以后發(fā)生的事情證明，這確實是我的一廂情愿，而一廂情愿也很難變成兩廂情愿。

　　妹妹走后一年，老家的三間每間不足10米的土房出手了，賣了將近一萬塊錢，扣除了各種費用，大約剩了九千塊錢（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(shù)目）。除了過世的妹妹以外，我在老家還有個大妹妹。我們老家有個約定俗成的風(fēng)俗，兒子是家里當然的繼承人。父母在世的時候，對兩個叔叔也有過口頭的說法，他們不在了，家里的東西都歸我?？墒?，我覺得家里窮，三間房是父母一輩子的僅有積蓄，雖然父母有話，但是兒女都有繼承權(quán)，每人三千平分了算了，LD也同意我的做法。當時有人說，你小妹妹已經(jīng)不在了，沒必要再給她分一份。我的想法是，妹妹沒了，可孩子還在。于是就分給了妹夫三千元錢。

　　在給妹夫這筆錢時，我提了個希望，希望他能用這錢給我妹妹買塊墓地，剩下的錢給孩子攢起來，將來轉(zhuǎn)給孩子，這是他媽媽留給他的唯一的財富。有塊墓地，妹妹能入土為安了，我們想祭奠她的時候，有個地方。孩子長大以后，想媽媽的時候也能去墓地看看，媽媽的在天之靈時時刻刻在護佑著他。對買墓地的事，妹夫開始一直沒答應(yīng)。LD私下跟我說，不行咱們給妹妹買塊墓地?？墒俏蚁?，她嫁出去了，畢竟是人家家里的人，她有丈夫而且健在，這些事我插手辦，似乎不太合適。后來我又請我叔叔和妹夫談了一次買墓地的事，他才勉強答應(yīng)了。

　　88年夏季，LD在八寶山給我父母買了塊墓地，800元。我想，就算妹夫經(jīng)濟不寬裕，有我給的這筆錢，經(jīng)濟上應(yīng)該不成問題。況且我們也表示，如果他經(jīng)濟上有困難，我們可以幫助他?？墒敲梅驗槭裁磳I墓地的事情一直推三阻四的，勉強答應(yīng)而又拖著不辦的原因，我至今也想不變白，更說不明白。

　　妹妹去世以后，她的孩子一直由爺爺奶奶帶著，住在爺爺奶奶家。妹夫即將再婚的時候，曾經(jīng)有朋友說，你們沒有孩子，不如把這個孩子接過來養(yǎng)吧。我們倒是有過類似想法，但是考慮到孩子的父親還在，爺爺奶奶待這孩子也很好，不一定會同意我們要求。如果我們提出這個問題，萬一他們不同意，今后就不好來往了，也不能常去看孩子了，去多了容易讓他父親、爺爺奶奶生戒心。與其這樣，不如我們惦記孩子，有空了就去看看，將來孩子遇到什么困難，我們也可以伸手幫一把的更好。將來如果孩子的爺爺奶奶過世了，而繼母對孩子又不好，我們再提出收養(yǎng)孩子也不遲。

　　那時候，我和LD去看孩子的時候，只能到他爺爺奶奶家里。記得有一次，我們?nèi)サ臅r候，孩子正在與妹夫大哥的孩子一起做作業(yè)。孩子們在寫作業(yè)，我們當然不便打擾?？墒菦]想到的是，孩子做完作業(yè)之后，我們想與孩子說說話，他奶奶卻讓兩孩子下樓玩去了，到我要走的時候也沒再露面。當時我心里這個氣啊，大老遠的，橫穿半個北京城來看孩子（當時的交通不像現(xiàn)在方便，我們也沒有自己的車），你卻把孩子轟樓下去了，不讓我們和孩子說話，真夠不明事理的。不過，轉(zhuǎn)念一想，也許爺爺奶奶怕孩子和我們說話，會讓他想起媽媽，心里不好受，也就原諒了老人。

　　拿了錢以后，妹夫就沒再來過我們家。我們后來又去看過幾次孩子，感覺仍然是不受歡迎的人。我們努力安慰自己，那邊是親爺爺親奶奶，孩子跟著他們，應(yīng)該不會受委屈。慢慢地我們就不再去看孩子了。自此，兩家沒了來往。

　　幾年以后，我老家的妹妹來北京，說是想去看看她的妹妹。我說，妹妹骨灰原來寄存在八寶山公墓的骨灰堂，三年的寄存期已經(jīng)過了，估計現(xiàn)在不在那里了。墓地在哪兒，我們也不知道。孩子的爺爺家與我的老鄉(xiāng)住得不遠，于是請他幫助找我妹夫問問。從老鄉(xiāng)的電話里得知，妹妹的骨灰在骨灰堂寄存到期以后，妹夫“忘記”續(xù)費，也沒有給她買塊墓地安葬。妹妹的骨灰已經(jīng)不知所終了。對此，妹夫始終沒有只言片語。這個時候我頗為后悔，如果當時我不顧忌太多，給妹妹買塊墓地，何致如此。親愛的妹妹呀，你在哪里？

　　前年，考慮到妹妹的孩子已經(jīng)長大懂事了，于是我們又厚著臉皮去看孩子。近十幾年北京城日新月異，變化極大，改造拆遷改善居住條件，使很多家庭都搬了家。還能不能找到孩子，我們心里一點都沒譜兒。感謝上蒼，讓我們僅憑著模糊的印象找到孩子的爺爺奶奶家。孩子現(xiàn)在不住在這里，但總算能打聽到了孩子消息。幾經(jīng)周折，十幾年后，我們終于又重新見到了妹妹的親生骨肉?？粗兔妹瞄L得十分相像外甥，一時千言萬語真不知道從何說起，我那天的話格外的少，只想流淚。我們和孩子互留了聯(lián)系方式及地址?；貋砗螅野衙妹媒o我的信全找了出來，掃描以后用郵件發(fā)給了孩子。這是這個世界上妹妹留存下來的唯一的一點東西。

　　后來，我又找到了我這里留存的妹妹的全部照片，掃描了發(fā)給我的外甥，誰知他在給我的郵件中說，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媽媽的照片。我的第一反應(yīng)是：這怎么可能呢？！

　　妹妹的祭日到了，我們想祭奠一下?？墒?，我親愛的妹妹，你在哪兒呢？